最好的日光已經來過這裡
午後六點的車載滿旅人,穿過
霧一樣的黃昏,面無表情的旅人
在鐘聲裡抱著別人的行李,在鐘聲裡
微微震動的引擎持續運轉
金色的欲望潤飾了生活的鋸齒
化作污水,流出不再吹奏的管樂器
最好的樂器也曾穿過風雨的洗劫
留下音樂,穿過敘事的歧路
流下樂手──不存在的小鎮裡
或許也有樂手如我,等待野草自己動遙
傾身指出風的捷徑,一支老歌
穿過日子的攔阻,邏輯的限速
往日雲雨在我四周變化還原,成為光
以及迷霧,空白的手札裡世界為我
留下難題:「最壞的故事該如何言說
以一種更理想的外國語?」我默默捲舌
試著發音:那些星座遙遠的鋒芒、航空信裡
歪斜的字跡……。黑色刺青露出了在霧一樣的
黃昏裡──晴天的閃電,青春的暴雨
有人撐傘走過,碰觸我草本植物一般的秘密
碰觸而不參與。留下溫度在潮濕的陰影裡
而非腳印,留下花木低低掩著沒有香息
留下字句守著情節讓光線繞過我身
抵達黑暗,留下輪廓而非形體
守著記憶如留下一句有韻的俚語
守著我的食糧,我的身分和恐懼
穿過霧一樣的黃昏我不知道
有沒有一條河將替我繫上新鞋有沒有
一條路,繼續替舊鞋記載磨破的謎底
不可知的遠方始終藏匿在風景之外
傳來神諭,或者樂音
全能而無知,擦拭眾人擲出的錢幣
不完美的輪子繼續滾動,在途中
我仍相信霧就要消散了即使
遲遲沒有,黃昏從不同的方向慢慢
穿過我,放棄了我,留下更深的黑夜
在前方漸漸凹陷如一人影
穿過霧一樣的黃昏搭上六點的車
滿懷歉疚,不知要往哪裡去
─林達陽〈穿過霧一樣的黃昏〉
《誤點的紙飛機》,逗點文創,2011年。
「最好的日光已經來過這裡」
一首好詩總有一句話那樣耀眼難忘,詩的開頭發散出這樣的魔力,旅途的美好與憂傷都帶上了。「最好」帶著淡淡的悲觀,「最好」已經來過,殘留剩餘的日光,殘留的旅人,面無表情地進入下一段旅程的遷移。我心中最好的日光,總是驚鴻一瞥,在轉機中瞥見的日出、在島嶼偶遇的火紅夕陽、閃爍在森林裡的烈陽光霧,還有在那台北上空片層的雲使陽光發散,沐浴整座城市。那天台北的黃昏,我搶在日光或雲層離開前拍了幾張照片,能想到的形容就只有:最好的日光已經來過這裡。
「穿過我,放棄了我,留下更深的黑夜」
旅途的黃昏並沒有使我憂傷或恐懼,反倒是離開家或開往家的黃昏國道客運使我感傷多些,但我看過純粹的黑夜。在冰島的一個黑夜裡,一個人搭著一輛滿載旅人的巴士蜿蜒走在冷山和冷海之間,山的後面是冰河,冰河上面有著清澈的星空,過了午夜了,路上瀰漫霧氣,那樣深的夜也沒有使我憂傷或是恐懼,那是一輛我知曉會抵達的公車,我感受到時間和光穿過我,放棄了我,留下很深很深的黑夜。
「滿懷愧疚,不知要往哪裡去」
總覺得這首詩很符合我今年的旅行心境,滿懷愧疚,該完成的沒完成,該去做的沒去做,回來之後,也不知要往哪裡去。這幾年的旅行讓我體悟了一點,旅行並不一定會找到自己、了解自己,旅行不一定改變你什麼,而是你要如何改變旅行。旅行之中會有那樣孤寂的時刻,你忽然覺得自己「失焦」了,從哪裡來?又要往哪裡去?亙古的天問浮現,旅人的愧疚和傷感,為了定位於茫茫宇宙,所以不斷出走、思考、書寫。
回來之後,我開始思考旅行。
遠行是我中學時候的夢想,那是個鼓舞旅行的時代,一本本精美的遊記和人文筆記,營造旅行的美麗幻想。我完成了自己的遠行之後,時代已走到遊記氾濫、質疑旅行的後衰期,也讓我們這一代被遊記餵養的夢想遠行者反思,旅行是否這樣「任性」? 確實是任性的。旅行只是選擇的一種,選擇把時間、金錢和精力投注在不同地方,人多人少不同玩法,窮也有窮的玩法,玩完回來也要面對所有你擱下或拋下的東西,旅行其實是向現實借了一段時光。
總要還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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